叫卖四季,长音复短音 | 王晔
住在大阪北区的本庄时,从二楼阳台能看见两条四人宽小路,一条就在公寓楼跟前,和阳台平行,另一条在朝西五十米外,和阳台垂直,两条路的交叉口正对一爿看不出有什么生意可也并不倒闭的米店,米店隔壁是一间卖汉方咳嗽药也卖面霜的小药房,再隔壁有一家饭馆。秋冬时节,大白天也沉寂得如褐色石块的米店上了门板打了烊,店前的路口空地上,一盏红里透黑的灯笼亮起来。寂静的冷风里,一个略微粗哑的声音对着黑里透白的空气喊:“石头烤红薯哦,红薯!”
灯笼看起来热乎乎的,吆喝声厚实,须如此厚重才能将风吹的落叶以及就要给吹开的某些东西抓牢、固定住似的。烤红薯自然热乎着,我从未下楼去买,可我喜欢看、盯着看,看那一点红;喜欢听那里的响动,感觉生活的温暖就在眼面前,这份光景在秋冬给我以全部的支持。
烤红薯不难理解,石头烤红薯是将红薯埋在受热的石头里,间接地烤熟。卖红薯的有的跟来到本庄的那小贩一样,撑开带遮棚的露天小店,也有开着小货车穿行的。左近住民总有几个听到动静会靠拢而去。红薯用纸袋装,也有拿旧报纸裹一裹的。
现如今,叫卖靠嗓子吆喝的少,多放录音,不都因为偷懒,而是因为城市愈发嘈杂,光喊一嗓子往往压不住。烤红薯的吆喝大致相似,一句“石头烤红薯,好吃哦,再不来,走了哦”。也有一些地方的一些人即兴演绎,加上一句半句,“热乎乎哦,热乎乎哦”之类,也都合情合景。
石头烤红薯在1950年方在街头出现,1960年开始全盛期,东京都八千石头烤红薯摊点解决了东北部来京打工者的生计。1970年因快餐业出现而不再流行。烤红薯本身可上溯到江户时代,不过江户的街道火灾频发,那时烤红薯只许在大路上的部分店面里销售。明治年间,才有行走的小贩卖烤红薯。烤红薯也并非日本沿街叫卖史上唯一的货品。
上海街头仍有烤红薯和烤玉米,扫码支付。 摄影:马小茂
时下,仍有豆腐、竹竿、蕨饼和刨冰等物的叫卖声借录音机流淌在城市乡村。从江户时代直到昭和前期,叫卖声是生活的一部分。尤其在商业和市民文化繁盛而工业革命的大浪尚未袭来的江户时代(1603-1868),叫卖声简直是街市的报时钟呢。不单报一日时辰,也报四季变换。声音是一种景致,那里头有巨大的空间,摆满货品,摆满一个时代的生活和人情。
一大清早便有人喊:“纳豆,纳豆”,还有卖蛤蜊的;午后,补铁锅的挑着担子出现,还来了卖其他杂货的;卖豆腐的一日来三趟,若午后再听到卖豆腐的叫唤,无需看窗外天色,可知夕阳缓缓下矣。江户后期洒落本和滑稽本名家式亭三马的代表作《浮世澡堂》,以江户澡堂为主要场景,展示各色人物滑稽又生动的对话。开篇不久写天亮时分的鸦鸣“嘎嘎”;小贩的叫卖“纳豆~,纳豆~”;家家户户打火石的声响“卡塔、卡塔”。寥寥数笔记录了那时百姓的晨光里代表性的声响——那时的百姓是在鸦鸣声、在纳豆的叫卖声里苏醒的。
说到江户四季的叫卖,新年伊始,街上率先走来卖宝船画的——一张画着宝船的幸运符。正月初二的夜里,置于枕下可做吉祥的初梦。万一做了不祥之梦,将纸符流于水中,可消解厄运。
紧跟着看得见卖七草的,家家户户需煮一碗正月初七的七草粥。将报告着春消息的七种绿:芹菜、荠菜、母子草、繁缕、宝盖草、菘、萝卜切碎加在粥里。吃七草粥,祈愿一年无病消灾。这也不全是迷信,一来正月里疲劳的肠胃就此轻松了一番,二来冬天缺乏的叶绿素得到了补充。南朝宗懔《荆楚岁时记》录有可祛病的正月初七七菜羹,据说正是这七菜羹衍生出日本的七草粥。
二月里卖着腌制后泛红的沙丁鱼。
三月里卖樱草,它开得出类似樱花的紫红五瓣小花,可做观赏植物。同样供赏玩的还有稗莳,将稗和粟种于水盆,发出青青的叶芽,模拟青青的水田。以江户生活为背景的日本早期侦探小说《半七捕物帐》里就多次提及稗莳,有一日,“半七比平时多睡了一会早觉,剔着牙签往廊台走,看得见邻院的石榴花红艳艳湿润润,听得见外头叫卖稗莳的声音。”
四月里叫卖柴鱼,新的一年里初出水的柴鱼特别珍贵,唯富贵者能享用。松尾芭蕉也听熟了柴鱼的叫卖声,“是怎样的人今宵因柴鱼而醉酒呢”——贞亨四年(1687),在江户的芭蕉庵,44岁的芭蕉如此吟哦。还有卖飞鱼和沙丁鱼的。江户的卖鱼人将鲜鱼或干鱼放在圆形或椭圆形木桶中,拿扁担挑着走街串巷。
飞鱼的叫卖声和节奏里有鱼的飞跃感。至于沙丁鱼,日本文学和川柳学者滨田义一郎著有《江户食物岁时记》:“夏天的暑气终于弱了,海味和山珍丰富的日本之秋的帷幕打开。海味的预兆就是沙丁鱼。大正初年时也是,傍晚的空中、蝙蝠飞舞时分,煤气灯的点灯夫从街这边斜穿到街那边去点灯的时分,暮色里的河岸上,卖沙丁鱼的边喊边走:‘哎,沙丁鱼哦,哎,请来买哦’,我对这一切还依稀记得。”
更有一则猿源氏的故事来自室町时代,原作者不详。三岛由纪夫以此为基础,更参考其他材料,创作出一则歌舞伎剧本,以一个叫卖沙丁鱼的为男主角,在无厘头里传达出一些人间的真实。昭和二十九年(1954),剧本刊于《演剧界》杂志11月号。同年11月2日首演,十七代中村勘三郎扮猿源氏,六代中村歌右卫门扮萤火。不管是叫它《沙丁鱼贩子的爱之网》,还是称之《卖鱼郎巧缔姻缘》,这故事写卖鱼郎猿源氏看到被风吹起的轿帘后倾国倾城的名妓萤火,得了相思病。平素有力而高昂的叫卖声里魂儿飘了,无精打采。父亲出主意让卖鱼郎假冒大名去拜访萤火。猿源氏果真得以和萤火推杯换盏,岂料乐极生悲,他在醉梦中开始了自己最熟悉的欢叫:哎,沙丁鱼哦。萤火逼问,猿源氏勉强搪塞过去,倒引得萤火悲从中来。她本是纪国丹鹤城公主,只因爱上一个沙丁鱼卖鱼郎的叫卖声,追出城去迷了路,才被拐入烟花巷。听到猿源氏的叫卖,初以为终于遇到那卖鱼郎,谁知并不是,心灰意冷便要自杀。猿源氏赶紧拦下,解释自己真就是卖沙丁鱼的呢。这当口,纪国丹鹤城的人赶来,带着赎金救下公主。自由了的公主不肯回城,决意和猿源氏走四方卖沙丁鱼去。她命众人操练沙丁鱼的叫卖。叫卖声里,猿源氏和萤火一同离开。这出滑稽而欢乐的戏突出着叫卖声,父亲从魂飞魄散的声音里看出儿子的困扰,公主爱上了声音。这么任性而纯粹的公主是否有存在的可能另当别论,故事显示出往昔岁月里叫卖声的入耳、入心。
四月里还卖青梅,尚未成熟的梅子青色,微硬,略酸涩,看着吃着别有清爽的风味。
五月卖菖蒲。河边和池边蔓生的菖蒲在初夏开出细密的淡黄色小花。五月初五端午节,有将菖蒲挂于门上或泡入浴盆去疫病和邪气的习俗。日本舞蹈“常磐津卖菖蒲”,直接让女郎挑着菖蒲担子且行且舞。每一移步和转身都收放有度而圆润自如。边走边招呼行人的模样,种植和收割菖蒲的劳作,乃至钟馗传说都融化在身体的律动里,在净琉璃的说唱和三味线的配合下细细传达出来。
五月里,甜酒挑子登场,前端是装着盆盆碗碗的箱子,外加一盏方形纸罩灯笼,后端的箱子里是装酒的锅。“甜啊甜,甜啊甜”,就这么喊着,声音委婉,透着甜味。甜酒起先是夏季饮品,后来延展到四季,尤在冬天走俏。昭和初年,街头也还有卖甜酒的。
五月卖笋卖蚕豆,也开始销售一种看起来很像凉粉的食物“心太”,从红藻类煮出胶质寒天,再凝固,整块摆入叫“天突”的切割木器,一压即有细面一样的线条挤出,曾让俳人联想到一挂瀑布。也有拿刀切开的。盛入碗中,淋上调味汁食用。这吃法于奈良时代从中国传入,平安时代仅贵族得以品尝,江户时代普及到民间,很多人爱这一口,这样的画面便留存在许多绘画里。
题为紫阳花,于安政元年(1854),由歌川广重和歌川丰国(三代)合作的浮世绘作品里,风景画大家歌川广重画夏天的紫阳花,歌川丰国画身着夏装的坂东竹三郎和中村鹤藏这两个歌舞伎名角。其中一人的手里有一碗吃食,那线条透露出正是一碗心太(上图)。
而在《绘本江户爵》里,喜多川歌麿的插画也有表现心太的。小贩、担子、天突、碗筷、吃客和心太都以线描细致地勾勒了出来(下图)。如今,心太依然广受欢迎,玻璃容器里的一碗心太看去几乎透明,关东人喜加醋,关西人多淋黑蜜。在食欲低落的夏日能让人爽快入口,还有消解便秘之功效。
六月里走来卖削冰的,是将冰块细细切开,再淋上调味料的冷饮甜品,是现代刨冰的前身。平安时代的《枕草子》里始出现削冰。刀削的细冰之上加上甘葛这一甜味料,放入新的金属碗里,这和水晶的数珠、鸟蛋、紫藤之花,梅花上白雪飘落的景致等一起,被清少纳言归入优雅而美好的事物。那时夏冰极贵重,冬天里切割下的天然冰块在山脚洞穴的冰室储存,待夏天呈献宫廷消暑。运输途中有冰块融化而变小的,细细切割,给贵族食用。江户末期,有船只从北方运冰到江户,冰块不再稀奇。明治时代,百姓也敞开吃了。因制冰技术的发展,明治十六年(1883),东京制冰株式会社成立。明治三十年(1897)后,机器制冰成为主流。
七月卖竹竿,日本的七夕延续并发展了中国立长竿于中庭的习俗。
八月天气渐凉,中秋将近。八月十五供奉月亮的月见团子要预备起来。街上走来修石臼的。日文汉字的石臼并不等于中文,主要指手推小石磨。上下两层石块间有沟沟壑壑,正是靠着沟壑来磨米碎豆。修石臼的来錾让米呀豆的磨平了的沟壑。如此修整一番,做月见团子就更顺手了。
也有沿街卖米粉团子的。这番街头场景在明治十二年(1879)于大阪道顿堀角座的舞台上呈现,继而成为歌舞伎剧目。名角中村勘九郎和坂东三津五郎也演绎过这出戏,还是大阪,天满的旗幡可见,天满桥飞架于背景里。一对夫妇在三味线滋味浓厚的伴奏里,在净琉璃不时的说唱中,挑着担子边走边舞。有词曰:“如雪似花的纯白的新面粉,用心用爱好好揉和捏,一起让那团子飞起来啊。”演绎卖团子,演绎边做边卖,男人是杵,女人是臼,而团子是小孩,隐喻多产和丰饶,通俗、生动也滑稽,却未流于粗鄙和猥琐。朴实中有夸张和因此而生的艳丽,诙谐的动作放大了生活细节,对于劳作看似笨拙的戏仿舞蹈充满对细节的咀嚼。人生若不细看,可能就一闪而过、无滋无味了。虽说这出戏暗示夫妻之欢、歌颂子孙繁衍,却以“卖团子”为标题和题材,道具里有扁担,还有杵有臼,甚至在最初的本子里丈夫叫杵,妻子名臼。街头叫卖让人明白时辰和季节,更是庶民生活的血肉和肌理的一部分。
从晚夏到秋天,卖虫子的走上街巷。他们兜售叫声有趣的秋虫,比如铃虫,叫声如铃铛在轻摇。卖秋虫不吆喝,一来,人一喊,虫子便不吭声,二来,虫鸣也让小贩引以为傲吧。卖虫子的时节一说主要在五月末到盂兰盆节之间,因为江户市民有盂兰盆节放飞虫子的习俗。
十二月二十五日,卖慈姑的一定来,边走边喊:“哎,慈姑慈姑,哎,慈姑慈姑。”孩子们跟在那卖慈姑的身后跑,兴高采烈,这叫卖声提醒着他们,那好吃好玩的正月新年就在眼面前了。
当然还有很多其他行走的小贩,抒情而唯美的俳句诗人与谢芜村吟道:“给卖炭郎照一面镜子、女人哪。”街市上有卖炭、卖油、卖米的,卖金鱼的,卖朝颜、夕颜等花苗的,卖扇子、发梳和发簪的。明明是物资匮乏的岁月,通过诗文听那些遥远又接近的叫卖声,又切实地得到丰富的感觉——不是因为货品,而是因为往昔的人们强烈地感受着季节而活着。从正月到岁暮,街上流动着不同货品,飘荡着不同的吆喝,内容和音调有别,可也还是相似,一听便知是叫卖,长音复短音,具体清晰地表达出简短而最要紧的信息,又为了尽可能传到更远处而悠扬地喊出来,是销售和宣传,又距消解疲乏的劳动号子不远。
宫田章司是1933年出生的漫谈家,在舞台模拟从江户到昭和初期的街头叫卖声时,他快60岁了。起因是一位艺人临终的嘱托。为何要托给自己呢,宫田不及询问,后来他悟到,自己有儿时的东京市民生活体验,他甚至察觉到内心的梦想,他一生的梦其实就是挑着一副货担子走街串巷。宫田八十岁时提起这个梦已无法实现,我猜并不是因为挑不动担子,而是寂静又生动的、吆喝声赖以存在的空间不存在了。宫田章司的确将一些叫卖声搬上了舞台,像推演复原出一个原始人带着肌肤和表情的面庞,既费劲也说得上感人,终究是试图复原一个早先被掩埋的东西。垂垂老去的听众们欢喜地听、认真地问,当年真就是这叫法吗?宫田诚实回答,有些并不确定,他拿身体去感受,想象货物的质地和特点,让一种声音自然地吐出来,估摸着八九不离十吧。
所有这一切,行走的小贩的吆喝或虫子的自唱自销,随着城市和工业的发展、汽车和其他噪音的加大已消失殆尽,就连宫田章司也走了。宫田章司的梦至少包含三部分:一门手艺;嗓子里能发出自己的声音;在热闹也安静的街巷穿过,从这里到那里——是一种生活风格的譬喻。
尽管边走边唱的小贩已经走远,二十年前本庄街头的那盏灯笼却一直在我的记忆里亮着,卖石头烤红薯的那一串吆喝也不时地发出既远又近的回响。
2021年8月20日写于马尔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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